梦忆国粹
浙江省瑞安中学高三 龚瑞晴
戏子头顶抓髻,着鸭黄对襟褙子。侧脸的绢花鲜艳夺目,在一阵嗒嗒的梆子声中,踱着云步,轻启朱唇,浅唱低吟道:“春光明媚景色鲜,游遍花坞听杜鹃;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自鼻香——”
【才俊登程】
飞絮沾衣,残花随马,轻寒轻暖芳辰。江山风物,偏动别离人。回首高堂渐远,叹当时恩爱轻分。伤情处,数声杜宇,客泪满衣襟。
悬崖上的红杜鹃,将落未落的雨珠。
高明孤身一人坐在山间书院之中,独享这隐世之乐。
雨奏的乐音渐弱。十六岁的高明为寻得名师,初次离家。沿着飞云江逆流而上,他偶然与芙蓉班的戏剧《窦娥冤》相遇。这个唤作“戏”的事物便自此占据了高明的一生。他于彼时并未通晓戏曲,只是借用四字笑谈其——有趣有趣!
戏班的名旦木未央、名角三水、班主老尤,就这样把高明拉进了曲艺世界,用戏曲浸染了他的人生。戏恰如遇见一位回首蓦然遇见的红颜,今生再难放下。
彼时的高明,静立于山间,看山雾缭绕,听溪水淙淙。这段清浅的时光,在高明的生命中,深深地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能听见心的弹动,与天地颢气一并,迸发出新鲜的灵泉,谱写出人生的首章戏。
高明是个才子。高明是个不被认同的才子。
高明有才,但他的才施展于戏曲之上,便是为大误。戏曲为何物?是江湖卖艺混日者所卖弄的败坏风气教坏世人的淫曲。这与高明所学四书五经圣人之道相背而驰。在那样一个封建的年代,扬水袖、舞剑术之人,即为不受诗书之训,不学无术之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何况是咿呀唱戏这等旁门左道之事!“赶出去!赶出去!”气急败坏的黄缙面对这样违背恩师的弟子,拂袖而去。
高明就此黯然离开,这尘世不认同他。
自不必多言。
【文场选士】
一举鳌头独占魁,谁知平地一声雷。明朝跨马春风里,尽是皇都得意回。
“人治,以德为先。”高明暗想。
高明回到了崇儒里,李家娘子与李汉子的闹剧,让高明看到了人情淳朴,也看到了民风不古,是少教化。
高明决心兴办私塾,倾尽自身所学,给以村人精神的依托。
他融会贯通、杂精兼并,不仅教授圣贤之书,还热衷于教授体艺。体,即为南拳;艺,即为歌咏。在他的经营之下,学生们大都能歌善舞,涉猎六艺。一时之间,邻村的孩子纷至沓来。
适逢私塾暑假,不惑之年的高明便背负行囊,踏上漫漫科考之路。
考场上,高明挥尽笔墨,童年之所遇,青年之壮举于心中流淌而过。他将今生之所学,化作笔尖的横竖撇捺,在薄薄的宣纸上浇铸思想与才华。风轻云淡的三日科举,使他赢得了考官的认同,得以金榜题名。
可命运却和高明开了个玩笑。
高明童年时的对头落榜,酒后大骂高明是靠黄缙中榜。又诬谤其在稠州书院勾搭戏子,科考前与浪荡女子作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被其余落榜考生听了去,不日,便上书揭帖高明倚公挟私,科场舞弊。高明则又受到轰轰烈烈的审查。待到发榜之时,高明才名正言顺地现于金榜之上。
高明的才华终受朝廷的认同,金榜题名便是最好的凭证。他的半生所学得到了认同,高明似乎是走上了人生的正道——科考、做官、颐养天年。可这真的是高明想要的吗?他或许已在心中暗自笃定,自己早与戏曲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私塾的时光,是乡邻们对他教授体艺的认同,使他在迷茫中寻求到了自己的本心——做一个戏曲守望者。在他眼中,戏曲又有何不可?戏与文,本就为一体。文章,是戏曲的书面描绘;戏曲,是文章的生活具化。
好,那么我高明,今生遇见戏,便自此与戏作伴,与戏相守。
【杏园春宴】
华发渐星星,怜爱女欲遂姻盟,蟾宫桂子才堪称。红楼此日,红丝待选,须教红叶传情。左右那里?
娉婷女子,幽幽楚韵。眉若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才子爱之。
集善院中,陈素初次闯入了高明的生活。她如出水芙蓉般纯净,不沾一丝淤泥,高贵典雅,纤尘不染。多情的鱼米之乡中,高明于人群熙攘中一眼望见了她。女子翠玉清纯,笑颜莞尔。就此俘获了高明情窦初开的心。青梅竹马的二人在薄雾青柳牧笛清吟的初春,结作连理。
奏音琵琶,阵阵悠扬。歌若清风拂面,笑若烟雨朦胧。才子怜之。
金陵店中,沈小瓯初次闯入了高明的生活。她娇媚多艺,羞涩清秀,让这个才气书生如痴如醉。才子佳人的萍水相逢,让各自的心中都浮起了涟漪。科举之前,高明在她腹痛之时陪伴于侧,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间,化作温柔的回忆。
多才之人必为多情之人!
高明的情愫在封建时代是不被认同的。他与陈素早已愿下盟誓,经受过爱情的洗礼,却在沈小瓯的笑靥中迷失了路途。他明知自己要恪守本分,既为了自己能常伴于糟糠之妻左右,也为了不耽搁沈小瓯的大好青春。可生活本就留有遗憾,有了遗憾,才会觉得有些永远无法得到的,才是完美无暇的。这个多情书生要作一部《琵琶记》,他要在里面做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梦。
山一程,水一程,旭日一程,斜阳一程。高明似是望见了《琵琶记》中的赵五娘和牛小姐,还有那个唤作蔡伯喈的自己。
【一门旌奖】
名传四海人怎比?岂独是耀门闾?人生怕不全孝义,圣明世岂相弃。
三年后的高明,一手挥就毕生心血,为《琵琶记》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切尘埃落定,一生所遇皆化作《琵琶记》,继而化作虚无。
此时的他,掬一捧故土之泪,怀一心莼鲈之思,踏上了漫漫归乡之途,心系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水乡。
至正十九年,高明卒于归乡途中。归葬阁巷。终年五十五。
高明的一生,终是受到了认同。明太祖赞作其如珍馐百味,为富贵之享。高明或许会笑吧。他的一生浸满了世界对他的不理解,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高明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在他的梦里,他考取功名,显耀家门;迎娶所爱富贵小姐,又常伴糟糠之妻左右。可笑!可笑!高明把他的梦,一点一滴化作笔墨,汇集成一部《琵琶记》。他想要逃离封建,只做自己无忧无虑的梦;可他又将自己囚禁在封建社会的牢笼之中,抛不下功名,抛不下利禄。他在守,守着自己心中的世俗波澜;他在望,望着不可即的皎皎明月。
高明只是高明,他写就喜剧的结笔,却无法改变自己悲剧的结局。
【余音传响】
回首往事,日子中竟全是斑斓的光影。记忆的屏障中,曾经心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乐队开始奏乐,礼堂空空荡荡,来观演的人屈指可数,心中不免多了分失落。
在一阵嗒嗒的梆子声中,戏子头戴点翠头面,梳着小辫,着一身鸭黄褙子,踏着云步踱进台中,小小地转一圈,然后抬起头。重笔勾勒的双眼柔波婉转,朱红点染的丹唇弯出一丝笑意,眉眼中透着贵气,不紧不慢地开口唱道:“春光明媚景色鲜,游遍花坞听杜鹃;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自鼻香——”戏子的嗓音婉转迂回、珠圆玉润,不娇矜、不造作,不同于江南女子的柔弱。不论高低强弱都恰到好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之音。
可却又无端地觉得与先前的袅袅之音有些许不同了,多了一分忧愁,多了一分怅惘。许是台下如此寂静,昔日喧嚷的人群已成回忆,难免有些怀念与失落。听众们都去哪儿了呢?这个红极一时的名旦,随着南曲的没落,也一同埋没到尘埃里去了。或许已是被取代了吧,亦或许早已被遗忘。
高明的梦还能再做下去吗?
时光打磨着人们,岁月估量着你我。还会不会有人在明月之下,忆起那个士子,忆起那段琵琶情?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我还。
【后记】
高明,字则诚,浙江瑞安人,著有《琵琶记》,后人称其为“南戏鼻祖”。
高明作为中国戏曲的一个缩影,更是古典文化的一个象征,而他充满戏剧性的一生却鲜有人知。他是一个反叛者,企图在旧时代的成规陈说中划开一片新天地;他更是一个守望者,用他的《琵琶记》,在百年后的今天,将他的梦向我们娓娓道来。
还记得小时曾暂住乡下外公家,离家不远的庙坊里搭着全村唯一的戏台子。印象中,总是在日暮,我牵着外公外婆的手,坐在成排的长木凳上,伴着夏日的蝉鸣,云里雾里地听台上的戏子咿呀唱词……记忆至此便散为碎片。
王开岭先生在他的自然美学文集《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中,缅怀曾经的自然。正如他所强调的,古典场景在缺失,众多美学信仰与精神资源,在流逝。所以他思考着,拷问着,追溯着。一如高明,一生痴迷于戏,守望于戏。可我们呢?我们的信仰呢?我们的中国梦呢?
当琴弦拨弄,琵琶音鸣,我知道一切都踏上了归途。
指导教师:金锦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