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光明日报文艺部、光明网联合举办的第十一届“文心雕龙杯”校园文学艺术大赛,日前圆满结束。该大赛自去年9月开展以“中国梦”为主题的征文活动以来,吸引了千余所大中小学校的参与,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赛作品78000余份,大赛组委会经过认真审阅,分别评选出一、二、三等奖及优秀奖。这里选发的是其中三篇获奖作品。
扎念声声
班珠丹塔(四川省双流棠湖中学高三)
晴空万里,阳光温暖着大地。刚落成不久的新城区里,一栋藏式双层安居房正沐浴着阳光,房顶堆放整齐的柴火上还有昨夜的残雪。小院的阳光房里,一对暮年的夫妇正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晋美大爷弹着扎念琴,这琴声好似天籁。兰泽在一旁欣赏着音乐,时而哼上两句,时而给晋美倒杯奶茶。兰泽喜欢听晋美弹琴,他们因这琴而相识、相恋,最终相守一生。虽听了大半辈子,却总也听不腻,听不够。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从客厅传来,打搅了夫妻俩的兴致。兰泽蹒跚地走进屋里接电话。
“格勒的电话。”许久,兰泽慢慢地出来了,“他们放寒假了,他爸给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让他先回来看我们,再去他爸妈那儿。他还说有个惊喜给我们,我问他什么惊喜,愣是不说,这孩子……”格勒是夫妻俩唯一的外孙,女儿女婿长期在外地工作,孩子由老夫妻一手带大。格勒从小就很喜欢扎念琴,每次晋美弹琴,还不会说话的小格勒就瞪着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懂事后,又缠着晋美想学琴。别说,这孩子还真有天赋,没学几年就弹得有模有样的。
中考那年,格勒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作为奖励,晋美花大价钱,在老城区那家最有名的琴店,定制了一把上好的扎念琴。老工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打造这把琴,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去取琴的那天,整个老城都轰动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扎念琴——整把琴是用一整块的核桃木掏空雕琢,质地坚硬,造型优美;琴头刻着藏式神龙头,龙的双目炯炯有神,好似已迫不及待一飞冲天;长长的琴柄上,绘有粉蓝双色缠枝莲,片片花瓣以假乱真,连蝴蝶都忍不住在此飞舞;葫芦切半形状的琴箱,上方的小琴箱用木板盖着,板上画有吉祥八宝图,下方的大琴箱蒙着深色蟒蛇皮,大气恢宏;六根琴弦,皆用千股细丝捻成,光滑柔顺,贯穿琴身。晋美试了试琴音,十分满意。格勒更是爱不释手,连今年去拉萨上高中都把琴带上了。
“不说就不说,我们不是也有惊喜给他吗?”晋美放下手中的琴,起身走进客厅,“我得先把它准备好,免得又忘了。”他从柜中拿出了一个用黄色锦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将其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夜幕降临,今夜的星空是如此绚丽。从客厅里飘来充满喜悦的弹唱声,细拂着经幡:
在那山坡的草地上
有几只小鹿高兴地嬉戏;
在那山脚的湖泊中
有一群鱼儿欢快地游动……
天还未亮,晋美便醒了,看时候不早,便穿起了衣裳。一开灯,晋美习惯性地看了看床头的琴。出人意料的是,他那扎念琴上的蒙皮从中间开了个口子。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也许是这琴太老了吧。晋美匆匆地吃了饭,便背着琴冲向宗山脚下的老城区,想在先前给格勒买琴的那家店换张琴皮,好跟格勒一起弹琴。
静静的老城,几百年来不知住了多少代人的藏式老房,已然只剩下了落寞,再也没有昔日那般热闹繁盛了。晋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店铺,老店家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捻着佛珠,悠闲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早上好啊,老伙计,”晋美拿着琴说,“我这琴的蒙皮破了,能帮我换一张吗?”
“哦,是晋美大哥啊。我们这里早就不卖扎念琴了。唉,现在几乎没人买扎念琴了。去年老工匠去世后,就找不到好的匠人了,这生意越发不好做了……我儿子学过吉他,他进了一批货,一下子就被抢完了。从那以后啊,我就‘退休’了,现在我儿子当家,卖吉他,顺带教小孩子弹,这生意才能维持下去。不好意思了,还让您白跑一趟。”
晋美背上琴,望了望店里,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吉他,连扎念琴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正欲离开,一回头就看见历经千年风雨的桑珠孜宗堡孤独地耸立在宗山之巅,俯视着这座城市的变迁。一丝冷风袭来,晋美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他暗自叹道:“唉!民族乐器的出路何在啊!”可想到自己的外孙依然热爱着扎念琴,晋美又感到了一丝欣慰。
天色渐暗,晋美刚烧牛粪生起炉子不久,就传来了敲门声。外孙格勒左手提着行李箱,右肩背着扎念琴站在门外,头顶还有几片白雪。
“快进来,乖乖!”晋美高兴地叫着。还没等格勒坐下,兰泽就端来了人参果饭,青花瓷碗里,黄绿的葡萄干,红棕的人参果,雪白的米粒,晶莹的白糖,酥油的香味沁人心脾。
格勒将琴甩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慢点吃,小心噎着了。”晋美笑着说,兰泽也笑了,格勒见外公外婆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声随着炊烟逃出烟囱,环绕在小屋上空,又跟着白雪落回小院。屋里屋外,好一片祥和的场景。
饭后,格勒从包里拿出一张奖状,递给晋美,说:“外公,这就是我说的‘惊喜’。我在学校组了个乐队,在校园比赛上拿了第一名,不过……”
未等格勒说完,晋美已乐开了花,说:“老婆子,快拿酒来,外孙长大了,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兰泽高兴地应着,打了满满一壶青稞酒,和酒杯一并放到了桌子上。
“外公……还有一件事……”格勒吞吞吐吐。晋美倒着酒,笑着说:“什么事,快说吧。”“我想买一把吉他。”格勒闭着眼说了出来。
“好,好……啊?……吉他?”晋美一下子呆住了。酒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才回过神。他收起了上扬的嘴角:“为什么?扎念琴弹得好好的,还拿了奖,怎么突然想买吉他了?”
“我在乐队是吉他手,不弹扎念琴。那把吉他还是我找人借的……”
“那扎念琴呢?”
“早就不弹了……”
“够了。”一掌拍在桌子上,酒杯吓了一大跳,“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可没有闲钱给你买吉他!”
格勒也急了,一下子站起说:“外公,真不是我不想弹扎念琴,是时代变了。我在班里弹扎念琴,同学们一个个都在嘲笑我,说我土,后来我跟室友学了吉他,组了乐队,到哪表演都受欢迎。反正,您没钱买,我就把这扎念琴卖了买吉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你……”晋美气得说不出话来。咳了几声才缓过气儿来,“你是铁了心也不要这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
“打死我也不弹了!”
“好……不弹就不弹吧。可想要卖琴买吉他,等我死了再说!”
“既然卖不了它,还留着干什么!?”格勒被气冲昏了头脑,着了魔似的把琴摔在地上,跑进了卧室。琴与地板碰撞,发出震耳的响声,那是晋美梦破的声音。
“幸好没有摔坏……老头子,你也别生气了,注意身体。或许……或许这扎念琴真的是过时了。”兰泽的泪水在眼中打转。
“你早点睡吧。”晋美接过琴,冷冷地说。兰泽抹着泪回了屋。
晋美呆呆地坐在床上,双手抚摸着新琴,陷入了沉思——难道延续千年的扎念琴文化走到了尽头?店家、格勒和兰泽的话又一遍遍地回响在耳边,蔓延为心底的追梦长卷,化为一曲悲歌:
风飕飕,谷悠悠
雪山路远难望头……
晋美沙哑的歌声,不绝如缕,久久萦绕。格勒听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格勒回忆着年幼时,外公给自己讲的故事:雪域先人呕心沥血,不断创新完善扎念琴,为后世留下精神财富;外公的祖父、父亲在旧社会的无尽压迫下艰难地将琴艺传给他;外公为保护扎念琴历经千辛万苦;外公外婆在河边弹唱;外公教自己弹琴,希望美妙的扎念琴声响彻雪域高原,传遍世界各地……
次日清晨,愧疚了一夜的格勒匆忙起床,冲向外公的房间想去道歉,可屋子里却没人。格勒四下打量起外公的房间,阳光照亮了床头那两把琴,照亮了藏柜上的一本证书。格勒翻开证书,这是那顿不愉快的晚饭后,晋美未来得及展示的“惊喜”,上面写着两行清晰的大字:“晋美丹增同志:被评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扎念琴’代表性传承人。”格勒想起外公常说的那句话:“一定要传承好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不要让后世只能在博物馆中寻找他们的身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格勒拿起扎念琴,紧紧地握在手中,弹唱起来:
雪域高原是我的家乡
琤琤扎念是我的家产
雅鲁藏布带走我的思念
珠穆朗玛灿烂我的梦想…… (指导教师:安霞芝)
陈晋源(北京市第四中学高二)
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地,剔透的天没有一丝白云,通蓝地将大地罩得无边无际。这无垠的沙地与戈壁本没有路,一个脚印踏过,来一阵风,便什么也不曾留下。
这样的一方天地,一直在沉睡。终于,公元前138年,等来了一位27岁的年轻人,他与和他年纪相仿的君主一拍即合,为了击退匈奴,决心打通西域。这位正值盛年、血气方刚的侍从官,从汉武帝刘彻的手中接过象征授权的符节,再拜君主,一表心系朝廷的忠心,二表定当竭力完成任务的决心。前路漫漫,这位名叫张骞的侍从官,带领着身后的100多名随行人员,转身骑上骏马,面向西域进发。这一转身,便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
马匹走在沙丘上,听见风吹得铜铃不断作响,四周悄无声息。久居长安城,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景致,他惊叹于大自然的壮美,心底同时也有些寒意,漠漠平沙有一种令人畏惧的肃穆。天似穹庐,笼盖四方沙地。人与马的背影被晚霞映得通红,犹如披着一件神圣的裟,和面前的路一同接受大自然的洗礼。
张骞用尽一生,一步步丈量出一条蜿蜒的路。此后,他的形象便与那苍茫戈壁融为一体。这条路将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再大的风也终是抵挡不住历史的进程——丝绸之路应运而生。长安和罗马之间,形形色色的人一队又一队,带有中亚的骏马,印度的医药,西亚的金银器,再后来,有美洲的棉花和番薯……在这贫瘠的地上留下了文明的印记。
张骞来过后,这里便设有玉石障,五代时是天门关,明代又称为了嘉峪关。站在关上,天地尽是金黄,城楼的砖与戈壁沙漠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仿佛这嘉峪关是大自然一手造就的。上天给了人间一个完美的城墙起点,近千年的安居乐业都在它的庇护下建立起来。滚滚风沙从朝宗门中吹来,古老的风,似从城墙上吹起,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
一阶阶走下千古关隘,每踏出一步,又觉得这明明已经被风干的历史,此刻却都活了起来。我能听到,驼铃声、熙攘的人声和着羌笛和胡笳,点缀着这条路,音色极佳,与自然浑为一体。随着人群来到关隘里的一个小楼之前,这座红色木制的关帝庙,与这个土黄色的世界格格不入。敦煌这一带本该是佛教盛行之地,那莫高窟、榆林窟,吸引了一代代工匠为其修葺,也吸引了中外虔诚的信徒来此拜谒。
可为什么在这丝路之上,出现了这样一座庙宇?殿内供奉着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赤面髯,带着一种与莫高窟瑰丽色流完全不同的美感。这座庙告诉后人,古代在这里戍守边关的人是山西人:因为关帝来自山西运城。
大西北的辽阔使所有西北人对于家乡的符号都格外看重。毕竟这路上的天地太开阔,独自行走,都会生发出沧海一粟的感悟。运城与嘉峪关,家乡与边邑,1600多公里,唯有信仰能跨越这段距离。这样的信仰,又在有形的丝绸古路之上架设起一条精神上的路,在路上人们殊途同归,最终都会通达内心深处的那份安宁。这份安宁,可以抵抗走在大漠中深深的不安感。
这些思绪,都是从这条丝绸之路生发出的,也一直在生长着。
父亲从小生长在运城,在北京的时候,经常念叨起运城的那座关帝庙。每每提及,满脸的骄傲与自豪:“运城是出关公的地方,在古代都是宝地。”我的名字便是父亲起的,“晋源”,时刻提醒着我,山西是我血脉的源头。走到哪里,这一方黄土都会成为西北人不可放下的惦念。
当我在嘉峪关遇见关帝庙,便更加印证了那份对黄土地的深深热爱。丝路古道,将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书,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从边疆传回内地,又将最割舍不下的乡愁顺着车辙印带到荒漠中。
我开始想象古人戍守边关的生活:扎营、练兵、打仗,闲暇时注视着远方若有若无的地平线和家乡的方向。“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在那个闭塞的地方,只有不知何处吹来的狂风,将旌旗半卷半开。唯一的乐趣可能就是闲暇时去戏台子转一转吧,听听边塞的曲艺。那铿铿的撼动天地的锣鼓声中,或许可以听到秦腔。运城离着陕西很近,所以秦腔也能被认作是乡音了。听到了,心中又不禁翻腾起不尽的乡思。一台戏终了,还可以在戏台周围打听打听各路的讯息,运气好,会收到家人的口信。
这些人中,定有一个我的不知其名的祖先。这条路的一端,也一定会通向某段历史的深处。
1516年,这明代的重要隘口被满速儿汗攻破,大西洋上船只的黑烟也渐渐代替了丝路上的驼铃。清朝末年,这座要塞被荒废。众人东迁,官道与民道一同成为了百姓的弃子,先人们回归故乡。一百年后,一把火也将那座古城烧成断壁残垣。这段历史画上了句号。中原的史官把卷帙一片片翻过,此处的西风裹着沙,也将土地一层一层地深埋,将这条昔日繁华的古道淹没。
此后,中原大地一如这沉默的古道一般,强盛不再,自信不再,被列强践踏,被帝国瓜分。
时间转到2017年,我来到此地,又是喧闹的景致了,游客熙攘。两千年前这个难以触及的地方,张骞、玄奘,多少伟大的灵魂付诸生命也要跨过的一段距离,而今已是咫尺。这样一条用丝绸点缀的路已然复活。同时复兴和崛起的,还有整个民族。
我坐在沙砾上,向远方眺望,七千公里亦如是,一千个春秋亦如是,这条路都容纳在自己的怀中了。历史的帷幕在这条路上展开,威严庄重的使团,满载锦缎的商人,金戈铁马的厮杀,末了还有丘上的荒冢,古人的身影明明灭灭,在我的身前身后杂沓。这条丝路承载这些,是沙漠,是中原,连通起欧亚大陆;是过去,是现代,连通着中华民族的复兴。
(指导教师:王志彬)
山 音
秦碧薇(湖南省长沙市第一中学高二)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外公谢世的第二天,雾霭沉沉,下着密如针脚的雨。
我对外公印象不深,模糊记得是个文弱的老人。也只偶尔听母亲谈起,说外公从小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在外求学十余载,漂泊十余载,兜兜转转又回到山里。膝下的子女都走出大山,在别的城市中落地生根,而他却执意守在山脚一亩三分的泥土房里,一当,就是大半辈子的教书先生。却没料到,一场乍暖还寒的三月冷雨,竟让他与这三尺讲桌的会面,遥遥无期。山里的世界静极了,没有丝毫外界的声音,而那些留守山中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老师,与外面的世界相牵的线,就生生这么断了。
“现在山里人越来越少,你外公啊,一人教了几座山头的小孩,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几个。”前来帮外公下葬的其中一位大伯对我说到,末了还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真可惜啊,那些小孩都挺喜欢他的。喏,那就有一个他的学生。”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惶惑不安的眼睛。那是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女孩。头发看样子是不会扎,松松垮垮,身形也偏瘦小,上身一件衬衣洗得发白。她定定看向我,板着脸,双唇紧抿,幼兽般的眼睛漆黑得发亮,左手却紧抓着前面老人的衣摆。
我凑过去问她:“你家在哪?”她抬头飞快瞟了我一眼,不说话,朝山上一片在雨中凝固的苍翠努了努嘴。“你爸妈呢?”我注意到她的脸迅速蒙上一层寒霜,耷拉下眼皮来,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才失落地开口:“他们去外面打工了。”“那你怎么不去?”“奶奶年纪大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带。”我斟酌了许久,还是把那句“你难道不用上学吗”从唇齿间咽下,吞入肚中。我默默走开了,因为我猛然发现,虽然只差了三四岁,但我们之间已然被巨斧劈开了一道鸿沟,于是我与她的距离,就像各自眼中的风景般遥远。山也跟着沉默,不发出什么声响。
在她的奶奶走后,她突然叫住了我。“我知道你外公,他之前教我。我——我很喜欢他。”
“他教我们认字,教我们算术,还给我们念诗,唱歌。他还说,我们这个地方以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夔州。”
“你看到我们头顶的天空了么,他说这是夔州特有的天空,他说这种天空是‘苍色’的。”
我惊讶于她忽然会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讲这些,更惊讶于她没有我想象中隐忍的悲伤,却也不是饱经沧桑的麻木老成,而是一个正当年华少女的冷静自持。仿佛外公的离去对于她来说只是送别一只北归的鸟,是注视一片摇落在厚厚腐殖质中难觅综迹的叶子。也许寡淡如冷水而不自知,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我明白,可能对于她,离别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尽管如此,我却依然感觉到自己犹如置身台风眼,喘不过气来。
外公的丧事办了整整十四天,生前多少意难平,不可说,就这样盖棺论定,入土为安。我借住在她家里,一来二去,彼此倒也渐渐熟稔。
我发现她非常喜欢看书,每天晚上都要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还时常看见她捧着翻旧的课本,在风里站成一株瘦削的酢浆草,融进绿得化不开的山中。
雨声渐疏,在某个午后,阳光居然冒了个角,从天际漏了丝丝缕缕下来。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搬了把凳子和她在院子里打发时间,清洁润泽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享受。不由感叹到:“我在很多个梦境里都幻想逃离城市,翻过小巷低矮的隔墙,爬上摇摇欲坠的备用天梯,踩过碎砖烂瓦的屋顶,色彩斑斓的霓虹给我披上一层脏兮兮的光,视线所及之处都融化成僵硬死板的色块,水泥森林将我围困在高梁飞架之间。耳边的尘嚣,是炸了线的重工业蝉鸣,于是大脑也要爆炸了似的。所以说!还是山里好啊!”
“不!”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我,脸颊激动得有些发红。“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生活,一人在山中,仅仅一人。不能做什么,只能听流水的声音,风从林间穿行的声音,鸟鸣的声音,石子滚落的声音,这一切的声音,都好像在哭。”远山惨淡,与天相接的地方只剩一条极细的线,是她抿起的嘴唇。她凝望那阵奔跑的风,似乎想将它捕捉,无果,又转而凝望后山的竹浪松涛,像凝望一个梦中的幻影。“而现在我不能读书了,除了大山,外面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生活不应该是美好的吗?”她的话语被水浸透。转过头,我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在走钢丝,摇摇欲坠。
“生活是各种各样的。”我这样回答,却感到难过。
她抹了一把脸,又侧过身去,不说话了。
深绿铺满整座山林,光斑繁密,道路粼粼。半分钟微汗,半分钟微凉,细细的芒草摇晃,若在轻吟。她一肩扛起她口中“苍色”的天空,从静水沉渊中升起,万里无云 。大地在我脚下隐隐颤动着,传出声响,混杂着风,树叶,草木,鸟鸣,是一支破碎的竹笛,一把断弦的琵琶,一声一声,都好像一种呜咽。
而这声声呜咽在某一天顺着彤云出岫,搭上山鸢的翅膀,竟一路传到了远方,又托四月的山花捎回了一个令人为之一振的消息。
我离开的那天,她执意要来送我。
“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么?不,你记得,空山最险。”她一脚踢开石子,草屑飞溅,粘在她的裤脚上。她步履轻捷,每一步,都分毫不差踏着我的影子,宛若夏商时祭天祈雨的女祭司。她语调平仄分明,在四下无人的山中响彻,像黄昏,像诗人,像黄昏中的诗人。她只是说:“我听说再过几个星期,学校就有人来修理了,有新学校,就有老师,就可以上学了。”
“真的?”
“真的!”
而我撞入她黑桑椹般明亮的眼睛,宛若跌进鸦青色的深谷。“其孤意在眉,深情在睫,解意在烟视媚行。”耳畔有什么呼啸而过。
是山音。
(指导教师:舒 斌)
《光明日报》(2018年06月29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