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文字平淡质朴、如话家常,主要作品有《大淖记事》《受戒》《晚饭花集》等。他以最有中国味道的文字,在这个时代承担着新的使命,将中国人的记忆和心灵,与传统文化相沿相革。他以清醒的头脑向个体生存的富有浓郁人情味的真境界出发,跨越百年历史,融入五味三餐,循着中国人的记忆脉络,写活“家长里短”,引起读者对生活的审视和深思;关注并写出了小人物平凡而高贵的心灵,洞察“凡人小事”中那真正的高雅;深识人类的生存现状,刻绘某一个群体的缩影,将某些特质具象化;让经历世俗起伏的人们,品尝这最平常的一粥一饭的市井生活滋味,以小见大,充分挖掘文学的悲悯情怀。
文本研读
捡烂纸的老头
解读:直接交代人物身份,侧面交代其社会地位。
作者:汪曾祺
烤肉刘早就不卖烤肉了,不过虎坊桥一带的人都还叫它烤肉刘。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馆子,地方不小,东西实惠,卖大锅菜。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比较贵一点是黄焖羊肉,也就是块儿来钱一小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脸盆端出来,倒在几个深深的铁罐里,下面用微火煨着,倒总是温和的。有时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饭、馒头、芝麻烧饼、罗丝转;卖面条,浇炸酱、浇卤。夏天卖麻酱面。卖馅儿饼。烙饼的炉紧贴着门脸儿。一进门就听到饼铛里的油吱吱喳喳地响,饼香扑鼻,很诱人。
解读:繁笔介绍人物活动的舞台,这是社会环境的缩影。平民化、生活化,热闹温馨有家常的感觉,营造出浓厚的市井氛围,自然引出下文“人总是满的”。
烤肉刘的买卖不错,一到饭口,尤其是中午,人总是满的。附近有几个小工厂,厂里没有食堂,烤肉刘就是他们的食堂。工人们都在壮年,能吃,馅饼至少得来五个(半斤),一瓶啤酒,二两白的。女工则多半是拿一个饭盒来,买馅饼,或炒豆腐、花卷,带到车间里去吃。有一些退休的职工,不爱吃家里的饭,爱上烤肉刘来吃“野食”,爱吃什么要点儿什么。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儿,原来当会计,他每天都到烤肉刘这儿来。他和家里人说定,每天两块钱的“挑费”①都扔在这儿。有一个煤站的副经理,现在也还参加劳动,手指甲缝都是黑的,他在烤肉刘吃了十来年了。他来了,没座位,服务员即刻从后面把他们自己坐的凳子搬出一张来,把他安排在一个旮旯里。有炮肉,他总是来一盘炮肉,仨烧饼,二两酒。给他炮的这一盘肉,够别人的两盘。因为烤肉刘指着他保证用煤。(详写优待副经理,与后文冷落捡烂纸的老头形成鲜明对比,侧面烘托老头的孤独与生存的艰难,流露出同情之意。)这些,都是老主顾。还有一些流动客人,有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开怀喂奶。
解读:情节开端,场面描写,顾客自在用餐,为馆子的常客老头出场做铺垫。细节描写,指甲缝的黑、用手指甲剔牙、敞开怀喂奶等;从老主顾到流动客人,不拘小节的热闹与繁华,与下文人物的寂然消亡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一个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两餐,都在这里。这条街上的人都认识他,是个捡烂纸的。他穿得很破烂,总是一件油乎乎的烂棉袄,腰里系一根烂麻绳,没有衬衣。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浅黄的。(由脸色可知其身体状况与境遇不佳,为下文人物的消亡设下伏笔。)说不清有多大岁数,六十几?七十几?一嘴牙七长八短,残缺不全。你吃点儿软和的花卷、面条,不好么?不,他总是要三个烧饼,歪着脑袋努力地啃噬。烧饼吃完,站起身子,找一个别人用过的碗(他可不在乎这个),自言自语:“跟他们寻一口面汤。”喝了面汤,“回见!”没人理他,因为不知道他是向谁说的。
解读:情节发展,老头啃烧饼,寻面汤。运用外貌与语言描写,塑造老头老丑、邋遢、怪异的形象。顾客间彼此熟悉,却对每天都能见到的老头视而不见、漠视冷淡,从中折射出社会的冷漠。
一天,他和几个小伙子一桌。一个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跟同伴小声说了句什么,他多了心:“你说谁哪?”(他因受辱而愤怒。)小伙子没有理他。他放下烧饼,跑到店堂当间:“出来!出来!”(他为尊严而叫阵。)这是要打架。北京人过去打架,都到当街去打,不在店铺里打,免得损坏人家的东西搅了人家的买卖。“出来!出来!”是叫阵。没人劝。压根儿就没人注意他。打架?这么个糟老头子?这老头可真是糟,从里糟到外。这几个小伙子,随便哪一个,出去一拳准能把他揍趴下。小伙子们看看他,不理他。
这么个糟老头子想打架,是真的吗?他会打架吗?年轻的时候打过架吗?看样子,他没打过架,他哪里是耍胳膊的人哪!他这是干什么?虚张声势?也说不上,无声势可言。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解读: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虚拟旁观者去写效果,表现其他顾客对老头的惊讶、怀疑、鄙夷的情感态度,引人入境,现场感、真实感十足。
没人理他,他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把没吃完的烧饼很费劲地啃完了。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本来也没有多大情绪。“跟他们寻口汤去。”喝了两口面汤,“回见!”
解读:情节高潮,老头与顾客的冲突,富有戏剧化。反复用了四次“没人理他”,强调无人对他予以关注、关心、关爱,反衬小人物的孤寂。一个平凡低微的生命,毫无存在感,最终失意于“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有几天没看见捡烂纸的老头了,听煤站的副经理说,他死了。死后,在他的破席子底下发现了八千多块钱,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齐。(“每个人的一生都意义非凡”,但其邋遢的外表及破席子的生存环境与整齐的钱形成对比,表现出老头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但是这些又有几人知?)
他攒下这些钱干什么?
解读:情节结局,老头去世。简笔收束,留白设下悬念,为人留下想象空间。首尾繁简反差巨大,突破常规,体现小人物的辛酸、无奈,引发人们对如捡烂纸老头般弱势群体的淡漠之情的反思,暗含要对其多一点关注与爱护的意旨。
选自《汪曾祺全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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