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者
山东省济南第二十六中学 亓淑婷 要搬家了。
抬起尘埃漫步的床,底下是收纳箱。我点数着每件来自童年的回忆,父亲买与我的本子,母亲赠给我的笔,旧忆总逗人轻笑,可我摇摇头,明白这些该被收起来了。沉溺往事便无法迎来未来呀,可思绪仍是回溯,缠住了我,促我捻起空闲里写的细碎日记。
“我爸走丢了。”我写道,那天,是那天。
那本是再平凡不过的晚上,星子月亮都安然地在夜空打哈欠,饭桌上溢出诱人香气的排骨还余几缕温热,米饭也早早备好三碗,而桌前只剩两人,两个缄默着咬着牙的人。
“妈,我爸呢?”我打破沉默,就像打破一池冰,尝试把手指引向看似澄澈无害的池水。
“他……”母亲抬眼,举箸,筷子在空中停了半晌,终是放下来,“找不着了。”短短几个字里含着哽咽,我望向她,那明亮一对眸里已泛起泪的涟漪。
心中缺了一块似的,我闷头扒饭,对事情的整个儿,我仍然不甚清晰,可依稀里明白,父亲跑了,像那犯了错怕罚的青涩少年一样远远地跑了。我草草填两口饭就回了房间,房门轻轻关上的一刻,母亲接通了吵嚷着的电话——那是她后来接起的无数个电话中,最先的一个,她独自承着重压,抵抗着。
“心疼,疼得厉害。”我翻过一页日记。
那之后没过几日,外婆到这瘦了一半的房子里探看,在母亲买菜去的间隙,她如平静的历史叙述者一样,向我说明了这灾难的来龙去脉:父亲竟一直在外面借钱,以各种理由,各种借口,得了钱便钻到赌场里,动动手指便挥霍空几张红票子。如今他身负几十万的债额,心慌了,怕了,便故作潇洒般开着唯一的车,驶向未知去了;而我们一家老小,被抛在家里,被他锁在绝望的雾霭里挣扎着。
“你不用怕,”话毕,外婆抬头直望进我眼睛,“你无需担心这些,只好好学你的习就好了。是不想对你隐瞒,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多想啊,做好该做的,谁净管他那混蛋!”
“好。”我垂眸低低应一声。走回房间,我埋在被子的温黁里,大口吸进压抑的空气,尝试让胸口安静,却无果。大门吱呀呀开了,冷风灌进来,是母亲,大概怨寒风瑟瑟,她又憔悴一分,手中提着的袋子看着那么重,简直要把她坠得跪下去。那一连几天,不大的房子里每一寸都徜徉着悲伤,母亲碎了魂儿似的,一天不成个泪人便不称活着一样,我同她一般难受,作业仍是完成,但夜夜难眠的辗转里,也不免流它一枕巾的泪。我仍记得那莫大的震惊与悲痛没过我去,把家里都淹住,仿佛一切都被让人窒息的墨蓝色水波堵住了,锁住了,在原地呆呆伫立,只有心还跳动,它还在提醒我你仍活着呢,仍在抵抗着呢。
“他回来了!”我掀过一页,笔迹仓促,只留这简单四个字。
那些日子家里分外难熬,一面忙着补上丑陋的疮,一面还要试图联系父亲。不几日,母亲的一桌晚饭里多了一副碗筷时,我暗暗猜出——父亲要回来了!
果不其然,踏着夜凉,他风尘仆仆地撞开门,我的父亲!仅几日不见呵!那微微打卷儿的油棕色的发间已生出银丝,浑黄的眼珠让红血丝网住,开口竟打起了颤!那是多令人心疼的一派沧桑样!心脏是被人揪住一样炸裂般的痛楚,我紧抿着嘴,泪水忍不住要涌出,但它不涩,它是为了这破碎的家再圆于此的欣喜而涌出来的。且不论未来如何,家起码完整了,哪怕碎痕伤人,它终究是完整了。
父亲向所有人保证,信誓旦旦地承诺以后好好过,邻人亲友都点点头,嘴角欣慰地上扬,我们决定相信他。大家各自欣慰地笑着,我们又赶上生活的善良,日子好像摇曳着的火苗,这会儿终于稳住,每个人都欣欣然为着计划好的未来而拼搏,井然有序之下,梦逐渐香甜。
“可他又走丢了。”我在日记里叹,梦被惊醒。二次事发后,母亲终于抛开对他的一切信任,坦言出父亲隐瞒着的更多罪过。那些缥渺的愉悦迷梦被轻轻一吹,呼,烟消云散,我们又一次堕入深渊。可母亲不再哭了,她低咒着,握紧拳,我脸上泪还没干,她便踉跄着起身。“别哭,”她哄我至夜深,“现在你爸走了,我们更要自己好好的!”我抽噎着,向着微亮的第一抹曦光,她要我拒绝无言着悲伤,拒绝沉溺于他所带来的创伤。
日记于此乍然而止,房间门悄悄被推开,“收拾好了吗?”母亲问,她眼角明朗起来,放下了过去,她与我都深谙伤痛与挫折是常有的,不轻言败者才会笑到最后。
“差不多了,你们呢?”我抬眼,窗前太闪亮的阳光让我微微蹙眉,却不排斥。
“好啦,最后擦一遍去!”母亲退出去,留我和照得人暖洋洋的冬阳于此默默。我戴上耳机,流出音乐声:
“La resistance lives on!”
这曲子是对临行前那抵抗者们的讴歌,我心下想,母亲与我也算抵抗者吧,是对祸患莞尔一笑的勇敢者,是与如戏的生活做抵抗的人们呐。指尖绕起一缕发,划着圆,眼光勾勒着极目处山影的边儿,这少了父亲的家,是没有屋脊的房,我们躺在晴空下微风里微笑,有时天浇下大雨,我们面上坦然自若,心底却苦成孤帆一舟;可我们仍抵抗着,温柔坚持着。
漫视屋里,明敞亮堂,静谧美好,只是少了父亲那几声欢快的笑,过分空寂,我心上漾起一隅酸意,我做梦都愿他回来啊,谁不愿自己的小家总是和和美美,团圆平安的?我将视线定格到墙角一隅,竟发现个陈旧的千纸鹤,那是爸爸的杰作,褪色的紫色翅膀上写着一行清秀的钢笔字:“婷,爸爸、妈妈永远是你的翅膀!”。我忍不住张开微抖的唇,默念道:“爸爸,你会选择抵抗到底吗?”颤抖着,我问出这无人解答的问题。脑海里,我想象着父亲坚韧一笑,答曰:“当然了,我可是你爹。”我低头,思绪徘徊着,“那么我也会。”我应允道,捧起这纸鹤,决意向前,是啊,尽管清醒地前进吧,醒着才明白疼,梦是叫人有憧憬与希冀,而不仅是喊着的号子呀。
“收拾好了吗?”母亲在门前催我,我揩去泪水,掩起纸鹤,转一圈面冲她说:“是的,我准备好了。”提着沉甸甸的大包小兜,母亲向我伸出手。
我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决心去成为合格的抵抗者。
指导教师:王秀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