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迟子建的新书《候鸟的勇敢》,一如既往,评论的关键词离不开“温情”、“小人物”、“社会问题”、“白山黑水”等词语。一个作家的创作素材总是源自于他最熟悉的题材,一个成熟作家的写作兴趣与文化立场并不容易改变。从《北极村童话》开始,迟子建就秉着一种要为正在消逝的东北故乡及黑土地上默默生活的民众立传的态度进行写作。温情正是她写作的情感底色,小人物是她的表现对象,社会问题是她关切的社会内容,白山黑水自是她恒长的故事的背景,这篇《候鸟的勇敢》仍然不脱这个范式。
冬去春来,清明河开,候鸟飞还,脑子不灵光的张黑脸跟着候鸟守护站站长周铁牙上山守护候鸟,故事便以这个小小的守护站为中心,一生二、二生三,层层漾开。守护站唯二的两个稳定的工作人员张黑脸和周铁牙的行动路线便是故事发展线,读者跟着这两人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上山先是拜访离守护站最近的娘娘庙,认识了庙里的主人,慧雪师太、云果师父、德秀师父;接着又认识了凭着翅膀飞来瓦城的稀有候鸟东方白鹳;尔后,周铁牙瞒着张黑脸偷偷猎了野鸭下山孝敬领导,山下检查站里的老葛,城中众人跟着周铁牙的足迹粉墨登场。故事两条主线贯穿始终,一条是张黑脸和德秀师傅的感情发展线,一条是东方白鹳的命运线。两条线索串起了人与自然两个世界,迟子建细致客观地描写人类社会与自然社会里或温情或险恶的生存状况,使人与鸟互相映衬,彼此寄寓,形成互文。
评论圈谈起迟子建多喜欢将她与萧红做对比,除了两人都是出自东北的作家,更为重要的原因即是她出道的成名作与萧红一般用孩童的视角写东北旧乡回忆,天真烂漫的口吻与吉光片羽似的片段织在一起,让她们的小说质地轻盈而富有诗意。学界给这类小说贴上了一个标签称之为“诗化小说”,然而,迟子建小说的诗性与萧红一类的“诗化小说“的“诗性”是不太一样的,我们分析后者的“诗性”来源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其语言与文本结构上的“散文化”。“诗化小说”的作法是意图消除小说“戏剧化“的设计,还原日常生活的常态,展现生活的本质,所以,萧红的《呼兰河传》因为结构上的“零零散散”,“没有线索”,过去曾一度被人诟病。可见,典型的“诗化小说”就如清茶一盏,是没什么“故事”的兴味儿的。然而,除了早期几篇小说,迟子建却是个“造故事”的高手,这篇《候鸟的勇敢》与她过去写的很多中短篇如《日落碗窑》、《亲亲土豆》等一样,故事结构做得精巧、工整,情节环环相扣,没有一处散佚,可有趣的是,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不但不会有一种被故事追着跑的紧张感,却照旧能感受到一种娴静又灵动的”诗意“。这种文本质地”密实“又”松软“,叙事风格“冶艳“又”朴素“的反差大概全得益于迟子建的两套笔墨与参差对照的写法。
迟子建的两套笔墨,一套画山画水,画花画鸟,用的是写自然观察笔记、山居日记一般怡情养性的文字,另一套叙的是家长里短、人情世故,鬼怪传奇,是万丈红尘中充满烟火气的文章。前者是写意,后者是工笔。在自然世界的写意里,读者借着书中人的眼睛看到:啄木鸟“黑白纹交错的羽翼,在展开的一瞬,像拖着一条星河“;东方白颧站在金瓮河上,白身黑翅,红腿纤细,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乌鸦“像个杂技演员似的,用爪子钳住钓竿,轻轻往回拉,试探一番”,与另外一只乌鸦合力将其中一根钓竿拉上岸,钓丝尽头挂着一条大狗鱼。读者亦可跟着书中人爬山过桥辗转山林之间,根据炊烟判断娘娘庙的尼姑们几时吃斋,管护站的人何时做饭;想象着德秀师父拎着“法力无边”的禅杖趟小溪时用它试水深水浅,走路时打狗赶蛇,遇到够不着的稠李子,打落枝丫吃李子;傍晚时分跟着云果师父去管护站跟张黑脸几个闲聊,看她从火堆中救下一枝翠菊,“吹了吹它身上的灰,别在僧袍翻卷的袖口上”,然后听着她在发电机的轰鸣声中,念了两个小时的《金刚经》……这套笔墨写鸟写风时客观细致,写人写生活时优裕从容,我们借着这些细腻灵动的文字,纷至杳来、姿态横生的白描如临其境,与书中人过起了清静、安宁略带点寂寞的山居生活。自然生活中的书写像山中的溪流缓缓而行,而另一套笔墨里烟火人生却像节日里的鞭炮,急不可耐,热闹喧嚣。读者一面听着东北小城里的人们操着利索的方言天南海北地说着神仙鬼怪的故事,插科打诨地耍宝逗趣,另一面又看着周铁牙与老葛各怀鬼胎、暗度陈仓地在新来小刘警官眼皮底下把偷猎的野鸭运出了山,看着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在山中浑寂、混沌的生活里生情起意,偭规越矩,天雷勾动地火,看着瓦城名利场上明争暗斗、虚以委蛇的众生相,体会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两套笔墨,一套出世,一套入世,一套写自然,一套写人心,在结构它们的时候,迟子建用的不是针锋相对,却是参差对照的写法。大处里,错综复杂的人情社会的尔虞我诈正与自然世界里弱肉强食互相对应;小处里,守护站里的三个人与松雪庵里的三个人也彼此对应,潜心科研的石秉德与潜心佛法的慧雪师太似乎象征人格中理想的超我,精于算计的周铁牙与温柔狡黠的云果师父则是缱绻红尘活得十分现实的自我,而憨厚痴傻的张黑脸与老实本分的德秀正是靠着本能前行的本我。除此以外,守护站人工孵出的三只鸟禽、飞入松雪庵的一双白鹳、“遛鱼”的乌鸦都在人世间有着对应物,它们彼此参照。人从生活的迷思之中抽离出来看自然世界的生命形态似乎一切有“道”可循,而自然之道也可用来开示生活、启迪人心。迟子建用着这种参差对照的方法让两个世界彼此映照,两套笔墨刚柔并济,使得文本叙事的节奏、错落有致,情感的涨落,舒徐自如,人与自然的冲突在叙事层面被消解,从而达到了形式上的和谐。这种“和谐“正是这篇小说的“诗性”来源。
迟子建小说中的“诗”意固然动人,而我尤想赞美这“诗”意下的“思”,即她在写作中从不伪饰的人生态度。小说于她而言更像一种“参禅悟道”的工具,故事不过是外壳,故事的形态正是她的生命形态,她在借助故事表达自己对生活的了悟。《候鸟的勇敢》中有她的批判,她批判私欲与权力下人性的丑陋、腐败体制里的既得利益者。有她的同情,她同情朴实木讷的老汉、凡心不死的尼姑一面为爱感召,一面被清规戒律所折磨。然而,她的批判里又有怀疑,人间的忠奸善恶会有果报吗?会不会根本没有是非曲折,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不过如同大自然的食物链一般?她的同情里亦有焦虑、甚至还有一些迷信。慧雪法师讲座上民众提的那些似是而非、甚至彼此矛盾的问题,民间关于大鸟的传说,因果报应的传言,或许也隐藏着作者潜意识里的迷惘与希冀。她把自己隐在故事背后,借着书中人的嘴,把生活中那些对是非善恶的犹疑、不分明的民间立场,诚实朴素地呈现出来。无论是对过往的哀悼、现实的无奈,又或是未来的期盼都是对生活的本质最贴切的还原,是她复杂、矛盾却真实的生活之“思”。书中的慧雪师太劝告娑婆世界中困顿的民众说“悲苦是蜜,全凭心造。” 看穿世界虚空本质便可不再烦恼,那是佛陀的智慧,芸芸众生无法轻易得证。迟子建或许也曾尝试着去从宗教信仰里寻找生命的真义,开解人生,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勇敢面对。一个人若是有了直面人生的勇气,就能“纵浪大化,不喜不惧”,亦如涅槃。 |